人生草木
与动物相较,我更喜植物。动物热烈奔放,活泼腾跃,较植物更有生命力,但也更悲壮。动物被残杀,鲜血淋淋被食入他兽之口,或被肢解做成饭羹,或奄奄一息衰病而亡,总给人以重复不断无可奈何理所应当之毁灭感,惟植物给人以宁静之美。虽有秋之萧瑟,冬之冷寂,但来年春天到来,树又焕发青春,草又繁茂于大地。树虽有生死,却生命久长,草有衰亡,却宁静平和永存蓬勃生机,植物总能给人以信心和希望。
我的窗前有块宽敞的平地,夹在楼宇间,久未开发,总有人乱倒垃圾,又杂草多生,不甚雅观。去年临近过年,房地产老板派人将垃圾拉走,用推土机把地平整的干干净净,不见一根枯草。今年过了一夏,原先空无一物的场地,又长满半人高的杂草,这些草长得可真有些疯狂。我崇拜野草,无拘无束,肆无忌惮,它们不比鸟兽却也很自由。
我常羡慕人们有个院子,种半院子的花草,绿油油的,开着各色花,有些还结了果;或是有个菜园子,结着红色的番茄,紫色的茄子,高高的架子上挂着硕大的南瓜或葫芦。一个喜爱诗文的人,单是沉浸于书本中,多少有些书呆子气,与田园结伴,才有些灵秀。陶潜最好的诗是他回归田园后写的,苏轼遭遇贬谪,寄情于山水,才写了前后《赤壁赋》。“读万卷书,行万里路”,像我这样贫寒的人,行万里路甚是困难,五岳并未造访一座,长江也未曾见过,住着公寓,有一两盆花草作伴,已甚是欢喜。
我更爱树。在我眼里树总是美的,有的挺拔笔直,有的低矮虬曲,叶有大小,花有各色,果有多样。我特别羡慕画家,能画出物的美丽,抽出物的精神。相机虽然能真实地再现物的形貌,但却又太真实,记住了细节,淡化了美,画却能单绘其美丽,使人印象深刻。树就适合绘画,不适宜照相。
柳树是春日发芽较早的,严寒刚退,稍有暖色,柳树就吐出新芽。那新鲜闪亮的嫩绿,真叫人欢喜。待到其他的树长叶时,柳树早枝繁叶茂了。“碧玉妆成一树高,万条垂下绿丝绦”,水边的柳枝随风拂动,似夕阳中的新娘,依依而多情。虽不开花却胜过许多花,虽不结果,人们却都喜欢亲近。到了冬日,北风呼啸,雨雪霏霏,其他的树大都光秃秃的只剩下了枝桠,柳树却依旧带着绿色,在风雨中舞蹈。柳柔美却不柔弱,在四季的舞台上,她登台早,又退的晚,在风的伴奏下,始终舞蹈着,把最美的风姿展现给人们。
人们常把杨树和柳树放在一起称呼,《诗经》中就有杨柳依依的诗句。柳树好比姑娘,杨树好比小伙子,挺拔清健,高高地耸立。夏日里,徜徉在一排排白杨下,听着杨树叶在风的怂恿下呼啦啦地歌唱,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美妙。就是在冬日,光秃秃的杨树枝桠也有种挺拔宁静之美,给萧瑟单调的冬日增加了线条和情趣。
烟花三月,花开四溢,“逃之夭夭,灼灼其华”,桃是最艳的一个。天稍一暖和,她就急切地开了花,光秃秃的枝桠上几天光景就开满红艳的花。仿佛要用一树的美来表达一冬的沉郁和愤怒。桃花给尚且单调灰色的大地一抹艳丽,给雾霾、冰寂、萧索的冬日后的人们以狂烈的欢喜。她如此急切,是因为要在秋季结出水嫩香甜的桃子。她雍容华贵又平易近人,没有半点娇气,像一个散尽家财的慈善家,为穷人奉献着她的一切。
桃是树中的少女,枣似树中的老者。枝干虬曲、黝黑,斑驳而坚韧。已是晚春了,天已显热,其他草木有些繁茂了,他才不慌不忙地吐出新芽,老旧的枝干与新嫩的叶子的对比,突出了他沉稳特立独行的性格。叶是细小的椭圆形,花小而细碎,也是绿色,没有一点的张扬,结了枣,直到农历六月人们才能留意到。然而,到了农历七八月,枣儿绿而变黄,黄而变红,一串串地密密麻麻地挂满枝头,压得树枝都弯了,在阳光下闪烁着,叫过往得人馋的流口水。 “八月十五枣打完”,中秋节前,人们用竹竿在树上一敲,枣儿便哗啦啦地像下雨般落了一地。农家都说这枣树是他们的摇钱树。枣子红完打完,北风一吹,枣叶便簌簌地落得一干二净,枣树完成了使命,便像死了一般沉睡了,没有半点的留恋,而其他树的树叶要依依不舍地拖上两三月才会落尽。“花香四溢不争艳,珍珠玛瑙尽斑斓。秋实似锦报喜悦,撒向人间都是甜。”
树各有自己的姿态,也各有自己的品格。法国的梧桐,农家的石榴,街角的槐树,山脚的红柿子,冰雪不凋的松柏,俏丽的合欢,别致的银杏……他们都安守于自己的本分,深扎于一方土地,平静地面对着四季的风雨霜雪。
如果有来世,我愿意转为一棵草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