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73年暮春,我随父亲及七八位同乡从腾冲出发,沿着古商道往缅北密支那方向跋涉。此行目的是到帕敢一带的翡翠矿山“淘石”——那是中缅边境最负盛名的玉石产区,山民们说,那里的石头能换半座宅院,也能吞人血肉。
一、深谷里的铁蒺藜与枪口
出腾冲时,父亲背囊里除了干粮、罗盘和几件换洗衣物,还藏着半块祖传的翡翠戒面。他说这是曾祖父在野人山挖玉时捡的“漏”,虽未雕琢,却足见缅北玉石的灵性。我那时不过十三岁,对“赌石”一窍不通,只觉沿途的山岚雾气像浸了水的棉絮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行至滇缅交界的野人山余脉,山势渐陡,古道被密林割成细带。第七日黄昏,我们在一处狭窄山坳扎营时,父亲突然攥紧我的手腕:“别出声。”顺着他目光望去,百米外的山道上横着道铁蒺藜路障,七八个穿草绿旧军装的男人正端着步枪来回踱步。最扎眼的是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孩童,硕大的船形帽压到眉骨,露出半张蜡黄的脸,却仍倔强地吐舌头做鬼脸。
“是无首游兵。”父亲压低声音,“正规军管不到的散兵游勇,比山匪还野。”
须臾,枪声炸响。一头拉石料的水牛被手枪击穿胸口,鲜血喷在岩石上,游兵们哄笑吹哨,硝烟混着血腥在山谷里打旋。领头的络腮胡男人拎着军用包,喝令所有人交出财物:“达号(对汉人的尊称)的,留下值钱的,留条命!”
人群沉默着解下戒指、手表,连父亲贴身的金条也扔进包里。那络腮胡咧开腥黄的牙:“不够!”他盯着父亲,枪栓拉得咔嗒响。父亲突然拽过我,往我怀里塞了把短刀:“往林子里跑,别回头。”
变故就在此刻。络腮胡突然抬枪,子弹穿透那个谈判的长者眉心。血溅在青石板上,长者甚至没来得及哼一声。人群炸了锅,却无人敢动——黑洞洞的枪口比山风更冷。
“送他们上路!”络腮胡的汉语生硬如铁。枪栓声此起彼伏,我被父亲猛推出去:“跑!”
二、林海里的生死奔逃
我跌进亚热带密林时,后颈还残留着父亲手掌的温度。枪声在身后炸响,子弹擦着耳际飞过,带起的灼风灼痛脸颊。我跌跌撞撞往前扑,荆棘划破手臂,腐叶裹着泥浆灌进鞋里。不知跑了多久,身后的喧嚣渐远,只剩自己粗重的喘息。
直到那声孩童的嬉笑刺破寂静。
我回头,看见个穿肥大军装的瘦小身影。他光着头,脸上爬满烂疮,手里攥着把锈刀,嘴角咧到耳根——正是方才吐舌头的童兵。他在笑,像在玩一场追猎的游戏。
刀光闪过,我本能地扑向树根。刀锋擦着头皮划过,削断几缕头发。那孩子扑上来,双手握刀压向胸口。我双膝抵住他腹部,触到的是嶙峋的骨茬,却使出惊人的力道。他的劲道大得反常,我膝盖发颤,看他童稚的脸上没有一丝波动,仿佛在争夺一块糖。
刀尖划破衣料,血渗出来。我突然侧滚,将他撞在树上。他闷哼着捂头,我趁机抓起一把碎石撒向他眼睛。他捂眼翻滚时,我摸到了怀里的短刀——父亲的刀。
恨意涌上来。我扑上去乱刺,刀刃没入皮肉的声音令人作呕。他不再动弹,血浸透身下的腐叶。我颤抖着后退,突然想起父亲可能也倒在这些恶魔枪下。胸腔里像有团火在烧,我跪下来,对着尸体啐了口唾沫:“狗东西!”
枪声再次响起。我不敢停留,一头扎进更深的林子。从清晨跑到傍晚,伤痕累累的身体像被拆散的木偶,却始终有个念头支撑着:活下去。
三、竹楼里的阿锦
再醒来时,我躺在竹楼的茅草堆里。竹篾墙透进斑驳的光,一只红蚂蚁正顺着裤管往上爬。
“醒了?中国小鬼。”
说话的是个黑瘦男人,缠着蓝布头巾,眼里泛着瘾君子的浑浊。他踢了踢我的脚:“不想死就滚出去讨饭。”
门帘掀开,进来个穿筒裙的女孩。她梳着及腰的麻花辫,皮肤是健康的黑红,手里端着陶碗。她抿嘴一笑,明眸皓齿:“阿爸,他快死了。”
女孩叫阿锦。她用薄荷味的草药水替我清洗伤口,剔除吸血的水蛭,又撕下父亲的旧衫给我换上。我才知道,她是见我浑身是血,怕被野兽叼走,才用竹棒打晕了我。
阿锦的家在山坳里,竹楼周围种着苦楝和凤尾竹。她父亲终日蜷在角落抽烟,母亲总带着潮红的脸和人轻声说笑。阿锦说,这地方的人沾了鸦片的瘾,像被抽走了魂。
“我教你说缅语。”阿锦坐在门槛上,把竹片削成小匕首,“总比被人当野兽打强。”
我沉默着。亲人的尸骨还埋在野人山的乱草里,每夜的梦里都是父亲的血、长者的脑浆、小兵的笑脸。可阿锦的眼睛太干净,像山涧的泉水,让我不敢轻易说起那些黑暗。
四、埋骨与梦魇
半月后,我跟着阿锦去深山采竹笋。路过一处缓坡时,她说:“带你去看样东西。”
那里有七座新坟,用碎石垒成,歪歪扭扭。父亲和同乡们的尸骨已被野兽啃噬得不全,但我还是认出了父亲的蓝布衫碎片。我跪下来,重重磕了三个头。阿锦没说话,陪我把能找到的残骸一一收殓,重新掩埋。
“他们要是知道你还活着……”她声音很轻。
“他们不会知道了。”我攥紧拳头,指甲掐进掌心。
夜里,我总被噩梦惊醒。梦见游兵的枪口、小兵的锈刀、父亲最后的推搡。汗水浸透床单,阿锦会摸黑进来,倒一碗凉水放在床头,不说一句话又离开。
日子在采竹、摘瓜、挖笋中流逝。阿锦教我认草药,教我分辨哪些野果能吃,哪些是毒。她的两个姐姐,一个嫁去缅南,一个跟毒贩跑了,再无音信。母亲总在等二女婿的消息,父亲却只会蹲在角落抽烟,偶尔哼两句走调的山歌。
有天傍晚,我看见阿锦的母亲和个男人在竹楼后说话。男人走时,捏了捏她的脸,她嘴角淌着涎水,笑得像个孩子。阿锦的父亲在屋里哼歌,仿佛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。
我突然懂了父亲说的“懒庄稼”。鸦片不需要照料,撒下种子就等收获。这里的人也被鸦片种进了骨头里,慵懒、麻木,像被抽干了精气神的木偶。
五、未愈的伤痕
半年过去,我能听懂大部分缅语,也能独自去林子里找野菜。阿锦说,我像棵被暴雨打歪的竹子,虽然弯了,终究没断。
但有些伤永远好不了。我会在集市上看见穿旧军装的游兵,立刻心跳加速;会在深夜听见类似枪栓的声音,猛地从床上弹起;会盯着阿锦父亲的背影发呆,想象他是否也曾在某个黄昏,对着别人的尸体扣动扳机。
阿锦说我变了。从前我会追着蝴蝶跑,现在连山雀的叫声都能吓出一身冷汗。可她不知道,我每晚都在心里给父亲烧纸,说我在缅北很好,说阿锦像亲妹妹。
有次帮阿锦母亲晒草药,她突然说:“你阿爸是个好人。”我手一抖,草药撒了一地。她浑浊的眼睛望着远处:“那天他推你跑,我看见了。”
我没接话。有些事,说出来不过是往伤口上撒盐。
如今我仍住在阿锦家的竹楼里。清晨听鸟叫,午后摘野果,夜里听阿锦讲当地传说。只是偶尔,我会望着北方——那里有腾冲的炊烟,有父亲的老茶罐,有我再也没回去过的家。
山风掠过竹林,发出呜咽般的声响。我知道,这一辈子,我都是那个在缅北深谷里奔跑的少年,身后永远飘着硝烟,和永远不会消散的,亲人的血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