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无声的开始
周五下午四点,流水线的轰鸣声一如既往地填满了整个车间。空气里混杂着机油、塑料熔融和汗水的味道。王顺站在自己的工位上,重复着过去三年里每天重复上千次的动作——将一个个半成品的塑料外壳拿起,放到冲压机下,踩下脚踏板,取出,检查,放入流水线上的塑料筐。他的动作精准、迅速,带着一种经年累月形成的麻木节奏。
车间的墙壁上挂着红色的横幅,上面印着已经褪色的字迹:“大干一百天,保质保量保安全!”旁边是打卡机,屏幕上跳动着时间。
四点十分,工长老李背着手,慢悠悠地踱进车间。他没什么表情,只是走到车间前方的公告栏前,用图钉摁上了一张A4纸。几个眼尖的工人立刻停下了手里的活,伸长了脖子。老李什么也没说,又慢悠悠地踱了出去
王顺没有动,直到完成手头这一批次的零件,才关闭机器(这是他的习惯善始善终),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手,走向公告栏。公告栏前已经围了七八个人。
那张A4纸上打印着简单的几行字:
通 知
因公司资金周转临时出现问题,本月工资将延迟至下月十五日发放。望各位同仁体谅,与公司共度时艰。
特此通知。
友好塑料制品有限公司
日期
没有盖章。
人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。“又延迟?上个月就晚发了三天。”“资金周转问题?我看是老板又想拖着。”“下月十五?那岂不是要拖一个多月?”“这日子还怎么过?房贷等着呢。”王顺默默地看着那几行字,脸上没什么表情。他掏出手机,对着通知拍了一张照片,然后转身回到自己的工位,重新启动机器,继续工作。冲压机规律的“咔嚓”声再次响起,掩盖了周围的嘈杂。
五点半,下班铃声准时响起。流水线停止,机器陆续关闭。工人们沉默地走向更衣室,气氛比往常沉闷许多。王顺换下工装,穿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夹克,走向厂门口。和他同住一个出租屋的孙硕追了上来。孙硕比王顺小几岁,来厂里才一年。“海哥,看到通知了吗?”孙硕皱着眉头,语气焦急,“延迟到下周十五!这算怎么回事?”“看到了。”王顺应了一声,脚步没停。“这都第二次了!上次说三天,这次直接快半个月。我下星期就要交房租了。”孙硕的声音提高了些。王顺没接话,走到厂门口的电动车停放处,开锁,推车。他的电动车是二手的,有些旧,但保养得不错。
“咱们要不要去找老板问问?”孙硕跟上来说。“问什么?”王顺跨上车,“通知上不是写了吗?”“那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吧?总得有个准话。”“下月十五号再看。”王顺发动了电动车,“先回去吧。”孙硕张了张嘴,看着王顺没什么表情的侧脸,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,也去推自己的车。两人骑着车,汇入下班的车流。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。沿途是各种各样的工厂,服装厂、电子厂、五金厂,门口都涌出同样疲惫的下班人群。
他们的出租屋在离工厂三公里外的一个城中村里。狭窄的巷道,两旁是密密麻麻的握手楼。王顺和孙硕合租了一个单间,共用卫生间和厨房的人有十几个。停好车,上楼。房间很小,摆了两张单人床和一个简易衣柜就没什么空间了。王顺放下工具包,拿起桌上的电热水壶去公共水龙头接水。孙硕则一屁股坐在床上,掏出手机开始计算。“顺哥,我算了下,要是到下月十五号,我这一个月就几乎白干了。房租、吃饭、还得给家里寄点……根本不够。”王顺插上电水壶的插头,发出“嘀”的一声。“不够就借点。”“跟谁借?大家都难。”孙硕叹了口气,“你说,老板会不会……跑路?”
水壶开始发出轻微的嗡嗡声。王顺走到窗边,看着楼下巷道里来往的人和远处工厂的屋顶。天色渐渐暗下,一些窗户亮起了灯。“不知道。”他说。
晚上,两人去楼下的小面馆各自吃了碗最便宜的素面。回来路上,王顺在水果摊买了几个有点蔫的苹果,比新鲜的便宜一块钱。
夜里,孙硕翻来覆去,床板吱呀作响。王顺平躺着,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裂纹,思索着该怎么做才能把工资讨回来,“休息的时候去检查大队看看”拿定主意直到后半夜才睡着。
第二章 疑惑的等待
接下来的一个星期,车间里的气氛明显不同了。机器的噪音似乎比往常更刺耳,工人们交头接耳的情况多了起来,工作效率也慢了些。工长老李巡视的次数增加了,脸色也不太好,充满了焦虑。偶尔会训斥几个动作太慢的工人,但关于工资的事,他只字不提。有人试着问老李,老李总是把手一摊:“问我有什么用?我就是个干活的。上面怎么说,我们怎么做。”“上面是谁?老板呢?”有人追问。“老板忙得很,在处理资金问题。”老李敷衍道。王顺依旧每天准时上下班,完成自己的工作量。他话很少,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着。只是中午在食堂吃饭时,他会多打一份免费的汤。
周六休息日,王顺没有像往常一样去附近的公园看人下棋,思虑过后骑着车去了镇上的劳动保障监察大队。那是一栋不太起眼的办公楼。他走进大厅,里面有些冷清,只有几个窗口有人值班。他走到一个写着“劳动投诉”的窗口前,里面坐着一位年轻的工作人员。
“有什么事?”工作人员头也没抬,看着电脑屏幕。“老板拖欠工资。”王顺说。工作人员这才抬起头,递过来一张表格:“填一下,把情况写清楚。公司全名,地址,拖欠了多少钱,什么时候开始的。”王顺接过表格,走到旁边的填表台。他识字不多,写字很慢,很用力。花了将近半小时,才把表格填好。上面写明了友好塑料制品有限公司,拖欠了全体员工(包括他自己)四月份工资,原定发薪日是五号,现在通知延迟到下月十五日。
他把表格递回窗口。工作人员扫了一眼:“就你一个人来投诉?”“嗯。”“公司多少人?”“车间里,大概三十多个。”“其他人呢?没有联名信或者委托书吗?”王顺摇了摇头。工作人员把表格放在一边:“行,我们先登记。会去调查核实。你留个电话,有消息通知你。”王顺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。“大概要多久?”他问。“不清楚,要看案件排队情况和调查进度。回去等通知吧。”工作人员公式化地回答。王顺没再说什么,转身离开了。
回到出租屋,孙硕正在用手机打游戏,声音开得很大。“顺哥,去哪了?”“办点事。”王顺脱下外套。“是不是去告老板了?”孙硕凑过来,压低声音。王顺没承认也没否认,拿起暖瓶倒水喝。“有用吗?我听说劳动局办事慢得很。”孙硕有些怀疑。“不知道。”王顺喝光了杯子里的水。
周一上班,一切照旧。没有人知道王顺去劳动局投诉的事。延迟发薪的通知还贴在公告栏上,纸张边缘有些卷曲。
又过了几天,到了原本应该发薪的日子(五号),公司的账户果然没有任何动静。工人们的焦虑更明显了。中午休息时,几个平时比较活跃的工人聚在一起商量。“不能这么干等下去!”“得找老板当面谈!”“对,找老板!老李说话不算数。”
他们推举出三个代表,其中一个是模具师傅张师傅,他在厂里干了七八年,有点威望。他们决定下午直接去办公楼找老板董贱。王顺坐在不远处的水泥台阶上吃饭盒里的饭菜,听着他们的讨论,没有参与。
下午两点多,张师傅他们三人回来了,脸色都不太好看。“怎么样?见到老板了吗?”工人们立刻围了上去。张师傅摇了摇头:“没见到。办公室的人说老板去外地跑业务了,不在公司。”“那财务呢?财务总在吧?”“财务说没钱,老板没交代,她也没办法。”“屁话!那么大个厂,连工资都发不出来?”“她说账上确实没钱,原材料款都欠着呢。”人群一阵骚动,失望和愤怒的情绪在弥漫。“妈的,这班上的还有什么意思!”“要不咱们停工?不发工资就不干了!”“对!停工!看他们急不急!”有人开始响应,机器声陆续停了下来。工长老李急匆匆跑进来。“干什么?干什么?都停下来干什么?活不干了?”“工资都不发,还干什么活!”有人喊道。“就是!不发工资就停工!”老李急得满头汗:“你们别冲动!停工是违反劳动纪律的!老板说了,下月十五号肯定发!”“他的话还能信?上个月就说延迟三天,结果呢?”“这次不一样!公司在想办法融资……”“骗鬼呢!”
车间里乱成一团。王顺走到自己的机器旁,关掉了电源。他周围的几个工人看他停了,也陆续停了下来。很快,整个车间都陷入了停滞,只有争论声在回荡。老李见压不住,只好跺了跺脚:“行,你们等着!我再去打电话请示!”他跑出车间。工人们留在原地,三三两两地站着或坐着,没人说话,气氛压抑。
半个小时后,老李回来了,脸色更加难看。“老板电话打通了。”他清了清嗓子,“老板说,理解大家的心情。请大家再相信他一次,下月十五号,一定解决工资问题。如果到时候发不出,他卖车卖房也会给大家发。这个月的考勤照算,不会扣大家工资。”“空口无凭!”“立字据!”老李无奈:“立什么字据?老板的话就是保证。”“不行!必须白纸黑字写清楚,盖章!”争论又持续了十几分钟,最后老李妥协了,答应去让办公室打印一份承诺书,盖上公章。
下午快下班时,一份新的通知贴了出来,内容和老李传达的差不多,末尾盖上了“友好塑料制品有限公司”的红章。看着那个红章,一部分工人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。“有章了,应该跑不了了吧?”“再等等看吧,毕竟干了这么久……”“是啊,现在找工作也不容易。”
机器又重新响了起来,但那种信任已经出现了裂痕。王顺看着那份盖了章的通知,拿出手机,又拍了一张照片。
第三章 承诺没兑现
等待的日子格外漫长。车间里的工作还在继续,但那种机械的吱吱声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闷的、应付差事的气氛。监工变得严格起来,老李几乎寸步不离车间,生怕再出现停工事件。
王顺每天重复着同样的生活轨迹:出租屋、工厂、食堂、出租屋。他变得更加沉默,休息时常常一个人坐在角落,看着手机里拍的那两张通知照片,或者翻看日历。
孙硕变得有些焦躁,玩游戏的时间少了,更多时候是在刷招聘网站,或者跟其他工友打听外面有没有活干。“顺哥,我看悬。我听说老板在外面欠了不少高利贷。”一天晚上,他对王顺说。王顺正在修补一件工装的裂口,头也没抬:“听谁说的?”“张师傅他们说的。办公楼里传出来的消息。说供应商天天来催债。”王顺没说话,继续穿针引线。
“咱们得早做打算啊。要是下月十五号再拿不到钱,怎么办?”“到时候再说。”王顺打完结,咬断了线头。
时间一天天过去,终于到了六月十五号。这一天,车间里异常安静。没有人交谈,所有人的注意力似乎都不在机器上,不时有人看向墙上的挂钟,或者摸摸口袋里的手机。王顺像往常一样操作着冲压机,但动作比平时慢了一些。他的手机就放在旁边的工具台上。偶尔也会侧耳细听有没有动静。
上午过去了,没有任何消息。食堂吃饭时,气氛凝重得像一块铁。没有人讨论工资,但每个人都在等待。下午一点,两点,三点……
临近四点,快下班的时候,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。工长老李再次出现在车间门口,手里没有拿任何纸张。他的脸色灰白,嘴唇紧抿。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他身上。老李走到车间中央,张了张嘴,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。他深吸了一口气,声音干涩:“大家……安静一下。”机器声陆续停止。“刚接到……上面的通知。”老李避开众人的目光,“公司的账户……还是……还是没钱。”“什么?!”“没钱?!”“董贱呢!让他出来说话!”人群瞬间炸开了锅。
“老板……老板联系不上了。”老李的声音几乎被淹没。“什么叫联系不上了?!”“手机关机,家里没人,办公室也锁了。”老李艰难地说,“财务……财务也找不到了。”
车间里死一般的寂静了一秒,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声浪。“跑路了!老板跑路了!”“王八蛋!畜生!”“我们的血汗钱啊!”“报警!赶紧报警!”有人开始砸东西,把手边的塑料筐狠狠摔在地上。有人冲到老李面前,揪住他的衣领质问。老李徒劳地试图解释,但没人听他的。
王顺站在原地,没有动。他看着眼前混乱的场景,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,只是眼神深了一些。他弯腰,捡起掉在地上的毛巾,拍了拍上面的灰,然后走到工具台前,拿起自己的手机和水杯,装进工具包。他背上工具包,穿过混乱的人群,向车间外走去。
“顺哥!你去哪?”孙硕看到他,大声喊道。“回去。”王顺头也不回。“回去?工资不要了?”“要。”王顺的脚步没停,“换个法子要。”
他走出车间,身后是工友们愤怒的吼叫和哭喊。夕阳依旧灼热,照在他灰色的夹克上,拉出一道长长的、坚定的影子。他没有回头去看那个工作了三年的地方,径直走向电动车停放处。他知道,等待和妥协的时代,已经结束了。
暂无评论